文/麥田出版總編輯 陳蕙慧

 

這篇文章原本是某報副刊邀的,後來他們說已經過了時效,所以不用了。我當時鬆了一口氣,因為最早寫的稿子有太多個人的情感,修得很辛苦,既然不登,其實是省事的。然而不知怎麼地,錯過時效這幾個字偶爾會竄進腦中,當時在敦南誠品認出作家的興奮似乎(?)已經淡去,卻還不時回想起幾個相聚時的畫面,某種對於時空巧合機緣的深深感受始終盤據在心頭,就這樣在過了數週同樣瘋狂忙碌的某個依然埋首工作的週末晴朗午後,我坐在書桌前望著面前書架上那幾本吉田修一中譯本,忽然想,彷彿時間已然靜止的如此寧靜時光之中,有些牽繫,是沒有時效的。

 

於是我還是想寫出來,給對吉田修一的作品有些體會,或是對時效失去或存在及符合有過些許迷惑的人如我,釐清一下關於時效這個具有明確特性的語詞那難解的曖昧與模糊吧。

 

那天是中秋前夕,我因為事先答應了某個通路的新書說書會,在建國南路待到了九點多,並且由於還有些事得和編輯部的WJ談,而轉移陣地到了誠品敦南。

或許是討論的議題太沉重,即將賦予的責任太艱鉅,WJ一臉茫然,我也覺得應該打道回府休息了,低頭看了一眼手錶:竟然已經十二點五分了,我剛要開口,原本說話有氣無力的WJ忽然「啊」的驚呼了一聲,「怎麼啦?」我問。「好像是吉田修一耶。」他頓了一下,似乎這才真正醒了過來說道,「聽說他常常來台灣。」我轉頭一看,只見一個身穿深藍色上衣及牛仔褲的高瘦男子悠閒地從走道走過。那張臉孔很熟悉。

 

「你確定嗎?是他嗎?我們去跟他打個招呼吧。」我幾乎是立即的反應,但也許是他那悠然自得的樣子,那麼地像在地人,我不忘追加一句,「不會認錯人吧?」

 

「應該沒錯,他就長那個樣子。」我們拿著名片追過去,發現他站在類型書的新書區書架前,我們兩人站在他背後,我看WJ遲遲不開口,便輕聲問道:「對不起,請問您是吉田老師嗎?」他抬起頭側著臉看我:「我是吉田,可是不敢稱為老師……」我馬上遞上名片問候。「咦?」他露出驚訝的表情,但臉上掛著笑容,這時WJ也遞出名片自我介紹。「一向承蒙你們的關照,非常謝謝,(我的書)已經出了四本了吧。」我忽然靈光一閃詢問作家在台停留的時間,並希望能邀得他一起吃個便飯。沒想到作家只沉吟了數秒鐘,即爽快地並客氣地表示如果不會太打擾,他將在明天上午聯絡我們,告訴我們碰面的地點,於是我們留下聯絡方式,懷著興奮的心情回到座位。

 

我們一路喳呼著走回座位,「太棒了!太棒了!他自己送上門來耶!」雖然這種反應有點不敬,但是我們實在是太興奮了,就像小孩子一樣急急地表達內心的激動。「他好親切喔!」「對啊,聽說他很喜歡台灣,還曾經寫了一篇台北迷路的文章發表在雜誌上。」我甚至還神經質地問WJ他會不會只是隨口說說,其實並不想跟我們見面呢?

 

這樣的心情跟長途跋涉去採訪土屋隆夫、東野圭吾和宮部美幸迥然不同。雖說這幾個案子最終的目的是服務讀者,滿足讀者的好奇心,但比較上更多的是懷有商業目的自發行作為,經過仔細地評估過效益才積極進行的。然而這一夜,在毫無任何預兆下與吉田修一的巧遇卻是天外飛來一筆的,無可估算計量的。

 

坐在回家的計程車上,望著遠處河面上閃爍的點點波紋,我不禁想,一連串的效應。蝴蝶效應。

 

我心想,如果去了法蘭克福書展,如果不是總經銷的問題,如果不是因為出版《秦腔》的壓力,如果不是要維繫和某通路的關係三番兩次與對方聯繫,忽而接到週四晚上說書的邀請,如果不是為了談經銷商的事而多留了幾分鐘,又為了避免深談而匆匆結束並和同事一起去用餐,如果沒有為了找餐廳而多耽擱了幾分鐘,如果不是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沒機會跟WJ聊些事情,同時他剛好有空且第二天放假可以待得晚一些,如果不是移軍到誠品敦南,如果不是我習慣坐裡面的位置,如果不是時間已晚WJ已精神不濟望向走道。我們不會遇見吉田修一。

 

因為剛好在七月底剛出版了吉田修一的《七月二十四日大道》,而這本書是還沒調到麥田之前即因為這個書名而覺得非簽下來不可,且看完譯稿後退了責編幾次封面文案而印象深刻。因為前一陣子隱約覺得吉田的書可以做一些行銷操作,而特別交代同事留意。因為上週面試時交給一名應試者再提交一份行銷企畫草案的主題即是「如何重新推廣吉田系列作品」,而對方正好交卷。

 

我為那生活中如蛛網般細微的秘密連結感到訝異。我們往往進行著不知導致何種結果的各項行為。我們以為我們控制生活控制得很好,但有些事是你料想不到的。好事是。壞事也是。

 

而深夜誠品巧遇吉田修一正是紛亂雜遝接踵而至的日常生活剎時閃現的某種光燦。

 

不知為什麼那麼喜歡誠品敦南。常常想去哪裡繞一繞,即使時間很短,也總能感到一種平靜。在一堆惱人的公事和令人焦慮的強大壓力下,以為自己會爆炸。

 

然而我們卻在誠品敦南遇到了一個宛如跟這個城市的呼吸一同吐息,也自在地閒逛著翻著書的異國旅人,而他是我喜歡的作家之一。  

 

真好。 

 

第二天中午WJ來電告知作家已指定地點和時間。

 

我早早就到了飯店大廳,重讀《公園生活》,想到去年六月出差時正好到書中場景附近辦事而得空到日比谷公園裡坐了半個小時,那時候因為眼前的深綠而陡然放鬆的情景歷歷如昨。

 

這部小說是我喜歡作家作品的開端。沒想到調到麥田後,所有他的作品的經營都變成我的責任了。我坐在大廳沙發上,為這些巧合感到不可思議。不久,WJ來了,Sui也來了。過了一會兒,作家也從電梯間走出來,他一身輕便,依舊是深色上衣、牛仔褲,肩膀很寬。

 

我們帶他去西餐廳。對於這一點他有點驚訝,畢竟來到台灣應該要吃中餐吧,然而可能基於禮貌他並沒有說些什麼,由於是熟悉的店家,豐盛美味的菜餚一道接著一道,紅酒也很可口,作家一嚐便讚不絕口,在第四道菜上來時,他滿足地往椅背一靠,環顧了周遭的客人,說:「原來台灣人喜歡吃西餐哪。」

 

席間,我們閒閒地聊著,一問之下得知作家已經來過台灣十次了,這三年來幾乎每隔三個月就會來一趟。「第一次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愛上這裡了。」那一天他就跟一般的台灣人假日會從事的活動一樣,去爬了七星山,並在那裡享受了泡溫泉。「台灣沒問題吧,電視上那些紅衫軍很令人擔心。」他的憂慮是很自然且由衷的,彷彿這是他的家鄉,「可是我看大家還是很愉快地過生活,又覺得好像沒事。」我們告訴他沒事的,過一陣子就會告一段落,他好似得到了什麼保證,一臉放心地又聊起了別的話題。甚至還聊到了家鄉九州、得到芥川賞的經過、日常作息、未來幾年亞洲哪個國家比較有可能拿到諾貝爾文學獎。

 

酒足飯飽之後,我提出了沒有事先徵詢的要求,請他為我們出版的四本書《公園生活》、《東京灣景》、《同棲生活》及《七月二十四日大道》簽名,當我們拿出登有作家特集的日本雜誌《文藝》以及一張最新書介的簡報時,作家更加開心了。我們拍了照,走出餐廳,此時微風徐徐,仁愛路上竟也顯得靜謐,四人慢慢地散步到了昨夜相遇的誠品敦南再度逛了一圈,又歡歡喜喜地驅車前往永康街小巷子裡的酒館,先選了一瓶紅酒,酒盡之後似乎還不過癮又點了一瓶白酒,天南地北地聊著。

 

那時在一片煙霧瀰漫中到底聊了些什麼呢?散置在如客廳般的各個角落幾張桌子的客人們的談話聲彼此合鳴,嗡嗡然的,好客的老闆娘也來秀上一段日文招呼作家,此刻腦海裡浮現的那些畫面又遠又近,既清晰又迷離,只記得酒那麼好喝,作家的菸一根接著一根,還在酒館裡買了一包Marbollo light,稱讚點酒時必定附贈的堅果盤(竟然連這個也稱讚了),四個人好像一點也不想離開,又說要去續第三攤。

 

可惜心儀的小酒館已經打烊,畢竟已經是半夜三點了,我們三人醺醺然地有點睏了起來,作家卻還精神抖擻,是的,他是夜貓子。我們四人站在一座小公園旁招來計程車道別,WJ負責送作家回旅店,隔著車窗我們猛力地揮著手。

 

到底那晚我們聊了什麼?啊,對了,作家跟我們做了約定:

 

「你們來日本時不論何時都一定要跟我聯絡,想吃什麼儘管說,你們留下來過一夜,我們去泡溫泉,一定要兩天一夜。」

 

哈,我們很快就會再相聚的。在台北,在東京。也可能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我們的約定沒有時效。

 

 ( 原刊載於麥田部落格2006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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